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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有著27年跨度的中國改革早已跨越了其締**者一代人**初關注的范圍,他們目睹了這場史詩般的改革,經歷了經濟管制的普遍放松,也了解長期維系著的傳統思想和社會形態。但是現在,政治與社會的變革是如此之迅速,以至于關于某一個理論的共同認識對更長的時間來說往往極不可靠,分化開始出現,沖突不可避免,在各式各樣的思想意見當中,需要尋找一個準確的答案。
高尚全:
用歷史唯物主義評價中國改革
高尚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
經濟觀察報:近年來,社會上出現了一種否定改革、反對改革的思潮,有人認為,現在一些領域的改革出現了種種問題,是崇奉新自由主義的惡果。爭論似乎有越來越激烈的趨勢。對此,您怎么看?
高尚全:從歷史經驗看,對改革有不同的看法,有爭論,有反復,并不奇怪。不僅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會有。中國的改革就是在不斷反復中前進的。問題不在于有沒有爭論,有沒有反復,而在于我們能不能排除干擾,能不能堅持改革。
經濟觀察報:這是您個人經驗的規律性總結嗎?
高尚全:可以這么說。中國的改革從一開始就有爭論。1979年11月,小平同志剛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就受到“左”的干擾,主管理論工作的一位領導同志甚至批發了五位同志給他的信。這封信批評一些經濟學家關于發揮價值規律的作用、把企業辦成獨立的經濟實體、企業的經營活動主要由市場調節的觀點,認為這些主張必然會削弱計劃經濟,削弱社會主義公有制,勢必模糊社會主義經濟和資本主義經濟的本質區別。1982年9月《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批評主張縮小指令性計劃、擴大指導性計劃的觀點是否定計劃經濟。《紅旗》雜志編者的話說,“放棄計劃經濟,必然導致對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破壞”。你看,反對改革的聲音多么大,輿論的壓力多么大。
經濟觀察報:這是您經歷的**早的觀念之爭嗎?
高尚全:不是。1956年,我在一機部工作,做了一些調查。1956年10月23日這一天,入住一機部招待所的達1444個人,為什么呢?因為企業沒有自主權,計劃經濟就是審批經濟,企業需要設備,要找部里,企業需要原材料也要找到部里。企業沒有自主權,沒有積極性,一切行動聽上級指揮。政府則忙于發文件,靠行政的手段來維持運轉,所以,一機部二局一年的文件就發了八噸紙。當時我寫了一篇文章,叫“企業要有一定的自主權”,發表在1956年12月6日《人民日報》第二版,迄今已49年了。當時有一個畫家配了一個漫畫,說企業買一個打字機要坐著火車跑到部里審批。當時計劃經濟的弊病已經暴露出來了,但是人們不敢說計劃經濟不行,為什么?因為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制度的特征。我那篇文章發表后,有人就貼大字報,說這怎么行呢?企業有了自主權那還了得,那不是南斯拉夫嗎?那不是修正主義嗎?我差一點被打成右派了。
經濟觀察報:現在回頭來看,真正的突破是在哪一年?
高尚全:1984年。農村改革初見成效,農民的積極性大大提高了,農產品豐收了,農產品要有市場,要銷售出去,同時需要交換城市的生產資料,所以迫切要求城市改革。但城市還是老的體制,政企不分,條塊分割,平均主義,嚴重影響企業的自主權,不改革已經不行了。1984年10月,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在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上有了重大突破,提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概念。小平同志對這個決定給予了高度評價。
我參加了這個決定的起草,起草過程中,我主張把商品經濟的概念提出來。當時是什么狀況呢?——哪個地方發展商品生產,發展商品交換,哪個地方的經濟就發展很快,人們就比較富裕。所以我當時提出來,在“只有社會主義可以救中國”之后,還要加上“只有商品經濟才能富中國”。當時的阻力很大,有的同志不贊成,說這怎么行呢?這變成資本主義怎么行呢?后來就找了20個思想比較解放的經濟學家過來開座談會。大家在座談中都認為應把商品經濟提出來。根據座談會的情況寫報告向中央反映。中央根據多方面的反映和呼聲,下決心把商品經濟的概念寫進《決定》。
不過,1984年提出來的是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有人片面強調有計劃的一面。曾經有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這種提法,似乎有點把計劃與市場對立起來的感覺。將計劃經濟作為社會制度,將市場調節作為手段和方法,是兩個不對稱的概念,很不協調。所以后來提出計劃和市場相結合,或者是計劃調節與市場調節相結合。這也經過了一番爭論。
經濟觀察報:現在,關于計劃與市場的爭論,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高尚全:關于計劃與市場,已在世界范圍內爭論了近100年。我國理論界的爭論也沒有停止過。但什么是市場?我曾經在多種場合講到,哪里有商品交換,哪里就出現了市場,它不是社會主義特有的,也不是資本主義特有的,它自古就有了,古文中有“日中為市”的提法。一個地方有了市場,就會繁榮起來,市場+城堡,就出現了城市。計劃與市場這兩個概念是一種手段,一種方法,不是社會制度的特征與屬性。但傳統觀點卻認為,計劃是社會主義,市場是資本主義。
1987年3月20日,我在中央黨校作了題為“探索和創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報告,提出計劃與市場結合的目標模式應該是“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1987年8月20日我對計劃與市場的關系提出三點意見:一、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是一種手段和手法,并不是社會制度的屬性;二、用國家經濟合同逐步替代指令性計劃,是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是改革的必然趨勢;三、隨著經濟發展和改革的深入展開,計劃與市場結合的形式會發生變化。從實物性計劃向政策性計劃轉變是經濟發展和改革的需要。我希望中央十三大在理論上有所突破,時任國家體改委主任李鐵映同志把我的材料轉送中央領導。
經濟觀察報:十三大好像體現了這三個意見。
高尚全:對。1987年10月召開中共十三大,提出“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體制應該是計劃與市場內在統一的體制”,“利用市場調節決不等于資本主義”,“以指令性計劃為主的直接管理方式,不能適應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要求”,“應當通過國家與企業之間、企業與企業之間按照等價交換原則簽訂定貨合同等多種辦法,逐步縮小指令性計劃的范圍”,“社會主義經濟新的運行機制,總體上說應該是國家調節市場,市場引導企業的機制”。
經濟觀察報:后來這些思想也受到了質疑?
高尚全:1990年,計劃經濟又回潮了,有人在《紅旗》雜志、《人民日報》上寫了好多文章,嚴厲批評市場化改革,認為改革是執行了資本主義路線。那時,有人又把計劃與市場同社會主義制度聯系起來,把計劃與市場的爭論提高到兩條道路的斗爭上來。還有一些人認為,蘇聯之所以解體,就是市場化改革的結果。有人寫文章批判說,“市場經濟,就是取消公有制,就是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搞資本主義”。
那時面臨的選擇只有兩條:一是頂住壓力,堅持改革;二是順著否定改革的回潮走。新上任的國家體改委主任陳錦華選擇了以理服人的做法,通過向中央送材料,影響中央高層決策。我當時是陳錦華的助手,國家體改委副主任。
經濟觀察報:什么樣的材料可以影響中央高層決策呢?
高尚全:一篇是對外經濟體制司的《外國關于計劃與市場的爭論和實踐以及中國的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評論》,江澤民同志看了以后說,“材料很好,我看了兩遍”,并批示中央領導同志參閱。李鵬同志看了以后,批示要黨的十三屆七中全會文件起草小組參考。當時,整理這個材料的一位副司長壓力很大,怕犯錯誤,怕有人批評資產階級就在對外司。
另一篇是1992年4月15日召開廣東、江蘇、山東等五個省的體改委主任座談會后報送的材料。這個座談會的議題就是討論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座談會很神秘,規定不帶助手,不做記錄,不得外傳。因為在當時對改革的非議沒有過去,討論這個問題很敏感。
根據討論,錦華同志親自向中央寫了報告,認為從五個省的實踐看,凡是市場機制運用得好的地方,對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的提高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說明市場經濟這種手段和方法,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希望黨的十四大在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上有所突破。
這兩份材料對中央的正確決策起到了重要的參考作用。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小平同志。對全黨通過的十三大報告,小平同志說一個字都不要改。不能因為作報告的人犯了錯誤,就把全黨正確的決定否定了,更不能因為一個人犯了錯誤,連累到十三大報告,甚至批判十三大正確的結論。這應該是起碼的常識,我們應當做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者。
經濟觀察報:在理論建設上,又有了新發展。
高尚全:根據1992年小平同志南方講話精神,黨的十四大確立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個改革目標,但怎樣才能實現這個目標?當時并不明確。1993年,我參加《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的起草工作,負責市場體系部分。我提出將勞動力市場和資本市場寫進《決定》。
解放以后,本來資本市場是客觀存在的,后來我們搞了計劃經濟,“資本”兩個字不能提了,因為一提“資本”,就跟資本主義聯系起來了,所以就改稱“資金”。后來在《決定》中,使用了“資本市場”的概念。
我認為,確立“勞動力市場”的概念,是我們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一種內在要求。既然我們承認勞動力是所有生產要素中惟一具有能動性的因素,承認它在各個生產要素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那我們怎么能讓其它生產要素都進入市場,單單勞動力不讓進入,還怎么建立一個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呢?
但這個概念剛一提出,立刻就有人反對,說這個不行,勞動力的主體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的主人翁地位不能動搖,怎么能夠市場化?但我還是堅持。后來中央政治局常委討論《決定》,我列席了。有關領導同志也擔心提出勞動力市場能不能被接受。那種會議本來沒有我發言的資格,但我莫名其妙,幾乎是失去控制地講了,提出“勞動力市場”的五條理由。
當時溫家寶同志是文件起草小組組長,他把我“為什么要提出勞動力市場”一文轉送給江澤民同志,江澤民同志作了“請中央各常委參閱”的批示。經過各方面的努力,“勞動力市場”**終寫進了《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但即使寫進了中央的《決定》,后來還是有一位教授批判勞動力市場。
——我是想借此說明,在整個改革過程當中,出現任何爭論與批評都不足為奇。
經濟觀察報:從1985年到1993年,您在國家體改委當了8年的副主任,此前是中國體制改革研究所的所長,此后是中國體制改革研究會的會長。對于歷史上的爭論與反復,改革與發展,您一直在場,是一個有發言權的見證人,您怎樣評價27年來的中國改革?
高尚全:從整體上看,27年來,中國之所以發生如此大的變化——經濟發展加快,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總體國力增強,并被國際社會看好——都跟改革分不開。計劃經濟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功。中央有關領導同志也認為,中國的改革是世界上**成功的,代價是**少的,不能否定改革。
經濟觀察報:但是一些人并不這樣認為,他們看到了更多的貧富差距與社會不公問題。
高尚全:過去的改革,大家基本上是普遍受益,現在,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普遍提高,同時也形成了數量龐大的困難群體。在這個結構大變動時期,利益主體多元化,思想多樣化,改革觸動到利益主體,改革要調整利益關系。改到這里難度就大了,于是反對改革者有之,“假改革”的也不少。在這個新階段,改革不僅涉及到經濟領域,而且涉及到政治領域、社會領域、文化領域,改革的深度、廣度、復雜性正在增加,而我們在思想上長期受傳統社會主義理論和計劃經濟的影響很深,往往跟不上形勢發生的變化,一旦遇到問題,往往作出意識形態化的極端判斷,認為現在出現的問題,是改革所導致的。
我們應該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去分析、判斷過去的改革。有人是研究案例的,結果研究對象出了問題,但是那畢竟是一個局部,是一個典型,你不能就此否定整個改革,但為什么有人支持他呢?這是因為,很多人都是在改革后得到利益的,對改革不了解,年輕人更沒有對比概念,對于計劃經濟的弊病一無所知。
當前我國在經濟社會發展中遇到的一個主要矛盾,是公共需求的全面快速增長與公共產品供應嚴重不足的矛盾。在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中,基于個人能力和公平競爭導致的收入差距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合理的,不是社會爭議的焦點。老百姓**不滿的就是權錢交易,發橫財的,暴富的。所以,真正的焦點在于行政權力參與市場化分配產生的不公平。一個突出問題是,行政性資源配置中的權力市場化問題,如1980年代中期利用“雙軌”價差牟利,1990年代要素市場化中的“尋租”,近年來土地批租轉讓、資金信貸以及資本市場中的“圈錢”等腐敗現象。這是對社會財富的瓜分,引發了廣大人民的不滿。
在這種局面下,只有著力推進改革,尤其要把政府行政管理體制改革作為重點,強化政府公共服務職能,才是有效化解社會矛盾的基礎和前提。政府要維護市場公平競爭和效率,同時要防止權力“尋租”性腐敗,實現社會公平和正義。怎么做?首先,政府要為市場主體創造公平競爭的環境;其次,政府要在二次分配中發揮作用。比如,通過稅收調節收入分配中的不合理現象,調整財政支出結構,集中財力解決醫療救助、義務教育以及困難群體的社會保障等問題;另外,要建立利益的均衡機制和利益表達對話機制,擴大公民依法參與社會治理的空間,使公民在參與社會活動中建立新的和諧關系。
經濟觀察報:當前社會上對公平和效率問題上看法很不一致。
高尚全:有人說,過去是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導致收入差距擴大,出現了兩極分化,所以現在應該顛倒過來,要公平優先,兼顧效率。這是把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和兩個不同的概念混淆起來了。搞市場經濟就要有競爭,要講究效率,不講究效率的市場經濟就不是好的市場經濟,容易搞成平均主義。在計劃經濟的時代似乎很公平啊,每個人每月三兩油半斤肉,但是大家不希望要這種貧窮的公正。市場要講求效率,政府要強調公平。一個是有效地更好地創造財富,一個是更好地實現公平,使公平與效率有機地結合起來,而不是一個簡單的效率優先或者公平優先的問題。
經濟觀察報:在改革的關鍵時期如何繼續解放思想?
高尚全:回顧我國的改革歷程,改革每前進一步都必須以解放思想為先導。當前對改革的干擾不少。有人給中央領導寫信,說現在不是要提高執政黨的能力的問題,而是要糾正路線問題,認為中國走了一條資本主義的道路。還有人寫文章說,中國改革是美國情報機構派新自由主義代表人物來指導改革,搞和平演變。不能荒唐到這個程度。
黨的十六大報告指出:“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仍然是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 但是現在有人提出,針對當前主要危險、主要傾向,當前要反右防左。現在老百姓**怕折騰。折騰的苦頭過去吃了很多,折騰就會落后,折騰就不能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折騰就會影響改革和發展,折騰就會影響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所以老百姓希望現在不要折騰,將來也不希望折騰。我認為,十四大、十五大、十六大確定的路線方針政策不能變,只有解決好社會主要矛盾,才能使我國經濟社會保持全面持續協調發展。當前,要著力解決和滿足人民群眾全面快速增長的公共需求,為老百姓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產品,以充分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另外一個干擾,就是借所謂的批判新自由主義來否定改革。認為中國的改革是按照新自由主義設計的,因此在改革中出現了這么多矛盾和問題。這樣一來,也就否定了我們改革的歷史,也否定了中國改革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中國的改革是按照鄧小平理論來實踐的,“摸著石頭過河”難道是新自由主義嗎?
中國改革當然還需要完善,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國有企業改革需要繼續推進,金融體制改革滯后了,社會體制改革乃至政府管理體制改革滯后了,但是,我們應該本著有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不能用主義扣帽子。一些人連一些基本概念都沒有弄清楚,就批這個批那個。
我認為,新自由主義也好,古典自由主義也好,都可以在學術上討論、爭論,但不能借此否定中國的改革實踐。我們要繼續解放思想,堅持改革,排除干擾,千萬不能因為批判新自由主義而否定改革,千萬不要上當,否則會有災難性的后果。
(選自《經濟觀察報》)
發表于 @ 2008年07月16日 22:26:00 |點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