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鄉的第二年──1969年，“九大”勝利召開。我們縣的革委會主任被選為代表，出席了大會。開會期間，大概討論時聽到其他代表發言，稱王洪文年紀輕輕就在主席臺前列就座，說明黨大有希望，縣革委會主任便上心，覺得自己也屬于年輕人，應該干點什么。在北京腦袋一熱，主意就出來了。回來后，提出“大干快上”，要求全縣各行各業重現大躍進式的蓬勃局面。

　　縣機械廠的革委會主任，與縣革委會主任是一塊“造反”的弟兄，對大哥的號召心領神會，要爭個面子，便提出要造拖拉機。這可是件大事情。口號一提出，全縣轟動。

　　我們這個縣，是從豫西南三個縣的交界地劃出來的一塊地方，1965年才立縣。又是農業縣，工業底子非常薄弱。縣機械廠以造小拖拉機的拖斗為主業。現在一下子提出要造拖拉機，一天等于八十年，跨了幾大步，比大躍進還快幾倍，有創意，有精神，精神可以變成物質，怎能不叫人振奮！

　　說干就干。那時候有一個口號，叫“三邊精神”，邊設計、邊生產、邊施工。到了我們縣，更簡單，邊想、邊造、邊裝。到了年底，機械廠居然造出10臺四輪拖拉機。

　　機械廠的主任耐著性子，等**后一輛拖拉機裝配完畢，抓起電話就要了縣農機站，一通兒喊，先報告了“特大喜訊”，又叫縣農機站趕快來人，把拖拉機開走。

　　農機站的主任心里明鏡一般，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拖拉機是怎么造出來的，哪里會輕易聽機械廠的。先是熱烈祝賀，又給機械廠主任戴了一堆高帽子，往下，便借口年底了，當年買拖拉機的錢都用完了，再買，也要等預算出來，計劃批下來，得到明年下半年了。

　　機械廠主任說，這是咱們縣里的重點項目，第一次造出拖拉機，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意義重大，這可是個態度問題。

　　農機站主任說，老弟別說這個，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財政的支出，應該根據節省的方針。應該使一切政府工作人員明白，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反對貪污和浪費的斗爭，過去有了些成績，以后還應用力。節省每一個銅板為戰爭和革命事業，為我們的經濟建設，是我們會計制度的原則。你那里過來10臺拖拉機，到我這里怎么下賬？我拿什么給你？你的意義再重大，也大不過毛主席教導吧。

　　機械廠主任聽那邊全文念毛主席語錄，恨得咬牙切齒，但又無奈。

　　農機站主任也知道不能得罪人，給機械廠主任想辦法，聽說鄰近縣農機站還有幾個錢，你問問他們，賣給他們也是增加縣財政嘛。

　　機械廠主任一再陪著笑臉說好話，那邊農機站主任就是不松口。這樣就僵持住了。

　　還是機械廠主任有辦法，趁半夜，一個電話打到縣革委會主任家，主任還醒著。機械廠主任便乘機參了一本，說，你叫農機站收，他們不敢不收。

　　縣革委會主任正忙著，便一口答應，說，你放心，我叫他們買你的拖拉機。

　　第二天，縣革委會主任便給農機站主任電話，先講“九大”，又講世界革命，又講全國形勢，**后說到本縣形勢一片大好，形勢大好的重要標志就是縣機械廠造出拖拉機。

　　開天辟地第一遭，咱們縣也造出了拖拉機！縣革委會主任興奮地嚷嚷。

　　然后，縣革委會主任命令，這批拖拉機，一定要叫它們奔馳在咱們縣的原野上，明年春耕一定要用上，要上報紙，上廣播！你們收下啦！這是政治任務，不得推諉！

　　縣農機站主任對著電話笑瞇瞇地說，既然主任說了，好，這10臺拖拉機，我們要了，叫機械廠開過來吧！

　　縣革委會主任大喜，表揚農機站顧大體、識大局。扭臉就告訴機械廠主任，沒有問題，農機站收了，毛主席教導我們，還是要做過細的思想工作嘛，要細，粗枝大葉不行，粗枝大葉往往搞錯。

　　又說，叫你們開過去，就這么定了，你們今天上午把拖拉機開過去，中午我去農機站參加接收儀式，午飯咱哥兒幾個喝幾盅，慶祝慶祝。說完把電話撂下。

　　這邊機械廠主任叫苦不迭，恨聲連連，這個農機站，這個家伙……

　　沒有辦法，人家農機站那邊已經答應要了，就是叫機械廠送過去，再推諉，也說不過去。機械廠主任只好組織人，把10臺拖拉機仔細檢修一遍，準備開到農機站去。

　　一個縣城，能有多大地方，縣機械廠在縣城中心，農機站就在縣城西邊，一條路從機械廠通到農機站，中間只有一個拐彎。一次偉大的歷史性航程開始了。

　　10臺拖拉機，啟動了八臺，另有兩臺，怎么打火都不吭聲。八臺拖拉機，剛出廠門就趴下兩臺，前后錯不了幾步遠，又是死活不動。剩下六臺，不敢再等了，一路小心翼翼，就在拐彎前后，也就是100米的距離，陸續熄火兩臺，后面跟著一臺，駕駛員一緊張，方向盤怎么轉都不靈，結果拐到路旁的水溝里，喘了會，也不吭聲了。還剩下三臺，戰戰兢兢向前走，眼看就要到農機站，農機站主任組織全站職工列隊在門口，扯著橫額，敲鑼打鼓歡迎拖拉機。也許是鑼鼓聲大了點吧，又有一臺拖拉機跳了幾下，不動了。**后兩臺，在眾人的歡呼和連連叫好聲中，勉強開到農機站門口，機械廠的職工正松口氣，一個農機站的職工心急，“嗖”地飛身躥上一臺拖拉機，可能超重，這臺拖拉機又趴在農機站門口不動了。還有一臺，發動機轟轟隆隆響著，慢慢開進農機站，剛進大門，便熄火了。

　　農機站主任指揮著歡迎鑼鼓和幾把嗩吶，大聲吆喝著，敲起來……吹起來……

　　(本文作者喬海燕做過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和編輯，現為鳳凰網副總裁。本欄目所述僅代表他的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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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于 @ 2010年07月07日 22:52:00 |點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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